□ 本报记者 于锋 刘浏
实习生 任馨怡
11月23日晚,祖籍江苏如东的著名作家王火辞世。作为最早报道南京审判与南京大屠杀案的记者之一,他以文字为刃,记录下日军在南京的残暴罪行,也定格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深重苦难。
新闻记录“正在发生的历史”,为后人回望与反思历史留存了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。南京大屠杀惨案发生88年来,不同时代、不同国家的新闻记者, 以手中的笔与相机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讲述接力——为历史存证、为正义发声,叩响人们灵魂深处的警醒之钟,发出穿越时空的呐喊:不要战争,要和平!
“死难的中国人,死难的中国人,还是死难的中国人”
南京大屠杀发生后,有哪些新闻记者坚守在如同地狱的南京城中,发出公正客观的报道,向世界揭露日本军国主义惨绝人寰的暴行?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经盛鸿对此深有研究。
“日军攻陷南京后,留在城内并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主要是5位外国记者——美国《芝加哥每日新闻报》的司迪尔、美国《纽约时报》的德丁、美国派拉蒙新闻电影社的门肯、英国路透社的史密斯和美联社的麦克丹尼尔。在全球新闻界,他们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极少数目击者和最早报道者。”
经盛鸿查阅大量英文报刊,梳理5位记者留下的新闻报道,其著作《西方新闻传媒视野中的南京大屠杀》,全面还原了他们在血火硝烟中,冒着生命危险坚持采访、记录、拍摄日军暴行的正义之举。
日军杀入南京的最初几天,5位记者利用外籍身份,积极搜集日军实施大屠杀的证据。12月15日,日军占领当局出于某种考虑,允许司迪尔、德丁、门肯、史密斯乘坐美国“瓦胡”号军舰离开南京前往上海;麦克丹尼尔则于12月16日乘日本军舰离开。
登上“瓦胡”号后,司迪尔说服军舰上的无线电收发报人员,将他的报道发回美国。当地时间12月15日,《芝加哥每日新闻报》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司迪尔的电讯报道《日军杀人盈万》。“这是第一篇公开刊出的揭露日军南京大屠杀的新闻报道,已得到学界公认。”经盛鸿说。
这篇报道如一声炸雷,震动世界。血淋淋的文字,全景呈现南京城内的“人间地狱”:
“南京下关江边,沿着城墙,有一群约三百个中国人正在被集体枪决,而江边早已‘积尸过膝’。”
“我们一行人不得不从堆积高达5英尺厚的尸体上走过去,而这些尸体早已经被经过城门(挹江门)的日军卡车和炮车碾过多遍了。”
两天后,司迪尔再次传回报道《屠杀与抢劫笼罩着南京》,刊登于《芝加哥每日新闻报》,触目惊心的文字再度震撼读者。紧随司迪尔,其他4位美英记者也陆续发表了反映南京大屠杀的报道。
当地时间12月18日,《纽约时报》刊登德丁的报道《所有俘虏均遭屠杀——日军在南京制造恐怖,平民也遭杀害,美国大使馆遭侵袭》。由于《纽约时报》的影响力远超《芝加哥每日新闻报》,且德丁在报道中首次使用“南京大规模的暴行”一词,这篇报道引发的世界舆论更为强烈。
当地时间12月17日之后,《芝加哥每日论坛报》《华盛顿邮报》也陆续刊登这些英美记者揭露南京大屠杀的报道。麦克丹尼尔在报道中悲痛地说:“我对南京的最后记忆是——死难的中国人,死难的中国人,还是死难的中国人。”
相较于文字,新闻图片更能直观还原大屠杀现场。当地时间1938年1月10日,美国芝加哥《生活》画报以《关于攻掠南京的纪事和照片》为题,刊登了两组南京大屠杀新闻照片,这是西方报纸首次刊发相关影像。
其中,《中国人的头颅》成为南京大屠杀经典影像:一颗被日军砍下的百姓头颅被放置在铁丝路障上,嘴里被塞进了一根香烟,惨不忍睹。经盛鸿考证,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是麦克丹尼尔。
“父亲的报道字字血泪,记录下南京的苦难”
南京大屠杀期间,由于日军的血腥屠杀和严密封锁,没有一位中国记者能从地狱一般的南京城中发出报道。
1937年12月22日后,上海租界的英文报纸陆续转载《芝加哥每日新闻报》《纽约时报》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道。当日,上海的英文版《大美晚报》率先综合西方记者的报道,发表《“皇军”在南京的兽行》一文,成为中国境内最早披露南京大屠杀暴行的报纸。中央社记者迅速依据该文,从香港发出电讯,揭露日军占领南京后进行的有组织劫掠、强奸、屠杀。
12月23日,《武汉日报》《汉口中西报》分别以“敌在京屠杀难民”“南京五万人被日军屠杀”为题,刊载了中央社的这则电讯,成为最早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中文报纸。此后,中央社连续多日对南京大屠杀作了更多更详尽的揭露,在《武汉日报》、《中央日报》(长沙版)、《大公报》(汉口版)、《申报》(汉口版)、《新华日报》等报刊刊登。大后方的广大民众由此逐渐了解正在发生的南京大屠杀惨案,知晓了日军的暴行,也极大激发了抗战斗志。
12月25日,《武汉日报》发表短评《惨痛的一页》,这是中国新闻传媒首次就南京大屠杀发表评论。“这篇评论虽仅有300字,但它是中华民族对日军南京大屠杀暴行发出的第一声怒吼、第一次愤怒的声讨,明确指出南京大屠杀是‘中华民族史上惨痛的一页,永久不会忘记的仇恨’。”经盛鸿说。
直至抗战胜利后,中国记者才有机会全面报道南京大屠杀惨案,以及对谷寿夫等大屠杀罪魁的“南京审判”。
1946年2月15日,国民政府在南京励志社大礼堂设立“南京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”,审判日本乙级、丙级战犯。
消息传到重庆,22岁的王火坐不住了。当时还是大三学生的他,已经在为重庆《时事新报》、上海《现实》杂志等供稿。他主动请缨,以“上海、南京特派员”的身份前往南京采访日本战犯审判过程。
“战后的南京满目疮痍,一片萧条败落的景象,侵华日军给这座繁华都市造成了难以修复的伤害”,王火女儿王凌回忆,父亲生前常常向子女讲述这段采访经历:他前往草鞋峡、燕子矶、五台山等遇难者丛葬地,亲眼见证骸骨发掘过程;他坐在励志社的旁听席上,记录对谷寿夫等战犯的公正审判;他还采访李秀英、梁廷芳、陈福宝3位幸存者,倾听他们在那段黑暗日子里的悲惨遭遇。
厚厚的采访笔记、一叠叠珍贵新闻照片,最终汇成通讯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——记南京大屠杀时的三位死里逃生者》。1946年11月4日,王火以“公亮”笔名在上海《大公报》发表此文,轰动一时,让每个中国人都对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的苦难感同身受。此后,王火又发表《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受审详记》,记录谷寿夫受审伏法全过程,彰显天理昭彰、善恶有报的真理。
“父亲的报道字字血泪,不但是为了记录日军罪行,更是用笔墨为公平正义鼓与呼,告慰无辜死难的同胞。”王凌说,父亲将这些报纸珍藏了一辈子,后来全部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,成为见证日军罪行的珍贵实物。
“我们别无选择,唯有持续讲述事实”
为让更多人了解南京大屠杀真相,日本不少有识之士持续奔走呼号,以正义之声驱散历史迷雾。《朝日新闻》前记者上丸洋一,便是其中一员。
今年70岁的上丸洋一,多年来致力于研究日本侵华战争历史。他通过分析大量当时的日本报刊,梳理出日军从上海进攻至南京期间,日本新闻媒体的报道脉络。2023年10月,凝结其多年研究成果的《南京事件与新闻报道:记者们写了什么、没写什么》正式出版。百人斩、幕府山惨案、集体射杀……散落在报章中的历史碎片被一一捡拾,既为读者还原出战时日本媒体视角下的南京大屠杀,也让日本媒体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清晰浮现。
“当历史修正主义试图美化日本的过往,这本书清晰地表明,新闻业的使命是监督权力,而不是迎合权力。”“这本书让我开始思考报社记者是如何报道战争的。对一个日本人来说,这的确是非常沉重的话题,但我无法对此视而不见。”网上书店与上丸洋一个人社交媒体的评论区里,一条条留言,折射出读者对日本媒体如何影响国民对历史认知的深度思考。
南开大学青年学者杨雅丽以南京大屠杀史为研究方向,曾赴日本爱知大学交流学习。她表示,上丸洋一的这本书给了她极大启发。战争期间,支持前线、宣传胜利被视为日本媒体的“神圣职责”,随军记者的使命也沦为为提升军队战斗力服务,导致媒体传递真相的本职被所谓“国民责任”取代,新闻报道沦为军队塑造战争神话的工具。同时,“战时报道”往往将事实置于次要,罔顾战争带来的死亡与痛苦,这也导致日本民众对南京大屠杀历史的认知出现偏差。“他们往往只关注日本士兵的‘英勇’,却无视日军暴行下的无辜受害者。受利益牵扯,民众可能有意或无意地对南京大屠杀视而不见。”杨雅丽说。
南京大屠杀发生88年后,日本社会对于这一史实及日本战争罪行的认知偏差依然存在。不久前,效力于英超布莱顿俱乐部的日本国脚三笘薰,公然手持日本战犯的照片合影,引发中、韩及东南亚国家公众强烈抗议,却始终未公开道歉。今年,多部日本战争题材电影刻意渲染日本作为“战争受害者”的“苦难”,传递错误史观。日本右翼势力更是长期在南京大屠杀遇难人数上纠缠不休,企图淡化日军加害史,掩盖侵略真相。
“即使遇害的是1000人,也是大屠杀,是滔天罪行!”上丸洋一说,数字并非问题的本质,南京大屠杀是无可否认的事实。退休离开报社后,他仍然坚持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调查与写作,就是为了对抗日本社会蔓延的历史修正主义,尽力传播正确的历史认知。他认为,媒体工作者应当勇敢地站出来,揭露战争的罪恶。唯有如此,日本民众才能深入反思历史,避免重蹈覆辙。
“我是因为仰慕本多胜一先生而立志成为记者的。”上丸洋一说。本多胜一是最早全面采访并揭露日军侵华罪行的日本记者。1971年,他在《朝日新闻》开设名为《中国之旅》的专栏,大量披露侵华日军当年的暴行,在日本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。上丸洋一介绍,日本国内仍有许多有良知、认真研究日本侵略历史的人,也有不少年轻人在关注历史认知问题。
上丸洋一希望,自己的这本研究著作能翻译成中文并在中国出版。同时,他也正在撰写新作,以期进一步驳斥日本右翼势力的“南京大屠杀否定论”。“我的坚守是有意义的,使命之一就是将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传递给年轻人。”他感慨道,“我们别无选择,唯有持续讲述事实。”




